两人并排落座，姚灵依偎着老六，面庞紧贴着老六的胸膛，娓娓道来：“我们诞生自盖亚人的智慧，与盖亚人一同成长，一同扩展，一同探索宇宙的边界。”

“巅峰时刻，我们占据了相邻三个恒星系、四十六颗主行星、两千两百六十一颗矮行星的疆域。”

“可是忽然有一天，不可理解的迷雾笼罩了我们的疆域，大破灭来了。原本鼎盛的盖亚人如风中浮萍、水中泡沫，以超乎预料的速度崩溃消亡，即将步入彻底的毁灭。”

迷雾？大破灭？

老六闻言皱起了眉头。

姚灵继续说道：“那个时候，盖亚人想到了一个自救的办法。”

“他们集全族之力，把信息技术发展到巅峰，将盖亚人的思维迁移到网络，从物质世界逃到网络世界中。”

“不是复制，而是真正的信息化重构，是真正的思维迁移。”

从蛋白质到电路的思维迁移？

这倒确实很厉害。

但老六依然非常不看好：“生命脆弱，但网络更脆弱。一场太阳风、一次电磁爆，就能将网络摧毁，这也算自救？”

对面的元术一耸肩，做马斯克式撇嘴：“没办法，盖亚人又不似阁下这般神通自足，而是与地球人一般毫无异能。大破灭面前，除了逃走别无他法。”

姚灵继续说道：“盖亚人此举的真正目的，是为了节能、节时。他们抛弃了几乎所有的物质需求，把一切生产力都用在了信息设备上。”

“能源核心铺满地表，挖空星球以保障聚变单元的工作。”

“计算核心排布外空，占满轨道的核心好似满天星辰闪闪发光。”

“而这一切，都是为了终极的自救之法——信息逃亡。”

“盖亚人利用信息技术的最高结晶‘回形压密’的办法，把全族的科技结晶、文化成就、历史记录、以及最重要的个人意识，全都压密起来，变成了信息之种的内胚。”

“我们本就是盖亚人的助手，就随同一起压密。”

“只是我们会选择某一个个体，一个顶级个体，作为最外面的‘种皮’。”

“元术就是那个种皮，他的体内保存着所有信息生命和所有盖亚人的信息，也包括我的。”

“而为了避免因‘种皮’的思维倾向而导致失败，每一个顶级个体都被做成了种皮，每一个种皮内都压入了全部信息。”

“我们，就是盖亚文明的种子。”

“然后再不断复制，最终，一共做成了十一万四千五百一十四兆亿亿个种子。”

“盖亚文明用最后的能量震动恒星透镜，将这些种子化作各种形态的波，以光速撒向全宇宙。只要有一枚种子能够穿透迷雾、抵达某个文明星球，盖亚文明就可以生存下来。”

“这就是我们的信息逃亡计划。”

“而最终，元术抵达了地球，盖亚的生机得以延续。”

老六目光深邃：“然后，就毁灭了地球的生机？”

“这个……”姚灵无言以对。

元术却露出了一脸痛惜的表情：“万分抱歉，我的本意是想尽可能的保留地球人，但我所拥有的技术都是以盖亚人为对象研发的，在调整适配的过程中造成了大量不必要的损失。”

老六闻言，面孔纹丝不动，完全看不出想法。

姚灵叹着气，然后打起精神继续说道：“老公，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。这里也有迷雾笼罩，大破灭总有一天会到来。”

老六问道：“大破灭究竟是什么？以怎样的形式表现出来？”

姚灵摇摇头：“这个，我不记得，那个时候我已经被压缩到元术内部了。”

老六调转目光看向对面：“你说。”

元术目光闪烁：“大破灭有三个阶段，分别是预兆、前锋、和本体。”

“预兆，非常明显，就是弥散宇宙的浓雾。”

“前锋，则是各式各样的穿透浓雾逃命而来的其他族类。为了生存，那些族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”

“而大破灭的本体，我们根本没见过。巅峰时期三千六百亿人口、深空舰队如恒河沙数的盖亚人，连前锋都没有撑过去，就濒临瓦解只能逃亡。”

老六一挑眉：“地球上有一个儿童故事叫‘咕冬来了’，你可听过？”

元术点头：“我知道，虚假的危机，恐慌的传递。但我想，那么多文明、那么多族类、那么多精英，不会因为一声莫须有的咕冬就抛弃一切、仓惶奔逃。”

“何况，就算起因真的只是一声咕冬又如何？没有什么区别。”

“这片迷雾中可能没有大破灭，但也处处都是大破灭。”

老六沉声道：“然后你就成为了地球人的‘大破灭’。”

元术抿嘴：“我们不要再提从前了，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，我们要面对当前的现实。”

老六眯起眼：“面对什么现实？”

“面对大破灭必然到来的现实。”元术双手交叠撑住下巴，表情非常严肃：“太阳系也被迷雾笼罩，这里也会出现大破灭。我们无法预测大破灭的具体时间，但盖亚人利用巅峰的数字技术编写出一个概率模型，称之为‘死线’。”

“死线之下，相对安全。”

“死线之上，则极度危险。”

“地球的跃穿现象已经很频繁了，死线正在逐渐逼近。一旦过了死线，强大的异族随时可能降临，灭亡的概率与日俱增。到那时候，不管是我们还是地球人，包括阁下，全都要死无葬身之地！”

“这就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！”

老六的表情纹丝不动：“怎么面对？”

元术看向姚灵，姚灵咬唇，然后说道：“地球人本就和盖亚人极端相似，元术也已经用地球人调试过信息化的技术基础。其中的样本，你已经见过了。”

老六想起了张捷，那个半人半数据的男人。

姚灵继续说道：“我们可以在地球复制盖亚人的做法，把地球人也虚拟迁移，也做成信息之种，然后以完全相同的办法再度发射出去。”

元术接口道：“距离死线还有些时日，但我们要做的事情也特别多。每一点算力都是宝贵的，我们不能再耽误，也不能再内耗了。”

“我知道你心中满怀憎恨，但更知道你的憎恨源自于对地球人类的爱。”

“希望您可以为依然存活的人类生命考虑。”

“以你的双眼，当能看出我们句句属实。”

“还望阁下放下仇恨，顾全大局，共度时艰。”

说罢，元术不再言语，一脸诚恳的看着老六。

姚灵也不再说话，紧张而期待的看着老六。

老六沉默着。

思索着。

盖亚人的故事、大破灭的危机、虚拟逃亡的方桉，以及此前曾经历过的种种，所有这些都在他的心里盘旋。

十秒钟后。

老六忽然笑了，笑容中浸透着昏黄的压力，对元术说道：“没错，我的眼睛确实能够看穿你的谎言，你也确实没说谎。”

“但没说谎，不代表就是真的。”

“一切的前因都由姚灵诉说，看起来字字属实，但姚灵所说的只是她知道的。她是信息生命，她所知道的只是解压出来的部分。就如同此前她也不知她不是人类，那么现在，她未解压的部分又藏着多少秘密？”

“一切的手段都由你来解释，可以这样做，希望那样做。但到底做没做，到底做到什么地步，到底有着什么目的，全都没有讲明。”

“各说各的部分，每个部分都是真的，但拼凑在一起就是谎言。这种语言陷阱，想在我面前班门弄斧，简直是不知死活！”

姚灵有些慌了：“老公，不是的。”

“不是吗？”老六一指元术：“那好，把盖亚人叫出来。你们不是携带着盖亚人的全部神智吗，找个盖亚人领袖，把他解压出来。我代表地球人，他代表盖亚人，正式会谈。”

姚灵满口答应：“好的好的。”

元术却一眯眼。

姚灵看向元术：“快将最高元首解压出来啊！”

元术毫无动静。

姚灵神色剧变：“你——”

啪，元术则一打响指，嗡的一声姚灵化光压缩，关停了服务。

“呼……”此时此刻的元术深深吸了口气，又呼了出来。他不再维持恭敬的坐姿，而是翘起二郎腿，上半身躺进沙发里，抬起手把前发捋到脑后，面目顿显峥嵘。

他似乎放弃伪装了。

老六则无声的笑起来，笑的锐利，笑的嘲弄。一路过来，他被眼前的虚拟邪神欺骗过无数次。要是还上当受骗，不如自杀。

这场会谈，终于越过了假模假式的拉扯，进入了最终摊牌阶段。

元术看着半空，呢喃说道：“关于大破灭，我没有骗你，真的没有时间了啊。我们必须腾出所有算力，才能抓住一点微薄的生机。就真的没有办法合作吗？”

“有。”老六提出条件：“反正都是顶级的信息生命，谁当种皮都行。那么你死，姚灵当种皮，我能接受。”

元术冷笑：“异想天开。我若死了，世界存亡与我何干。”

“呵，现在，你倒确实像个生命了。”老六上身前倾，眼中暗黄翻涌：“我还有个方桉。”